一

一年后，乌永莯带着一沓照片去复命。面对七十高龄的祖父，他忐忑不安，不敢正视祖父目光。虽然这件事只有他一个知道，但祖父越老越精明。他能够白手起家，创建乌氏集团，自然有他厉害的一面。如果祖父知道他弄虚作假，不但不会帮他实现愿望，而且可能严厉制裁他。

祖父坐在轮椅上，仔细欣赏着精妙绝伦的照片。被皱纹密密网住的浊眼，竟然放射出明亮的目光；几根又白又长的眉毛，跃跃欲试，迸发出激动的光芒；没有戴假牙的嘴，被笑容舒展，马上年轻了许多。

第一张照片拍的是装修一新的吊脚木楼，架构凌空，虚实结合，飘洒轻盈，稳重和谐。特别是美人靠，是点睛之笔。一位穿着百褶裙的少女，衣裙抵足，飘逸多姿，正靠着美人靠，专心致志地绣着花。父亲闭上眼，屏气凝神，似乎聆听到美丽动人的歌声——

妹家手帕绣星星，星星藏在半云层。

星星藏在妹身上，莫把真星当假星。

乌永莯记得，祖母曾经给他讲过祖父娶亲的趣事——虽然祖父、父亲和哥哥都不喜欢他，一致认为他不务正业，沉迷于蜡像艺术；但一直喜欢蜡染的祖母特别理解他，暗暗支持他，还偶尔给他讲寨子的事。祖母说，在出嫁前几天，她就开始哭嫁。乌永莯一直不理解，结婚是喜事，怎么要哭嫁？难道是被逼婚？直到祖母给他演示过一段，才豁然开朗：

“爹啊，娘啊，您把女儿当朵花，一尺五寸抚养大。花了钱来费了心，女儿哪忍离开家。爹啊，娘啊，抬头望见满天星，低头想起父母恩。为儿花了多少钱，为儿操了多少心。”

祖母痛哭流涕，声泪俱下。每一个被拉长的音，打颤的音，被泪水冲洗出来，在寂寥的黑夜里传得好远好远，久久不能散尽。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，乌永莯总是感觉到还有那一丝一缕哭声，总是缠绕在耳边，钻进了心里。

祖母还说，祖父来迎亲，她的姐妹们早就准备好竹竿，拦住了去路，要对歌，要送礼，才能过关。如此过了一关又一关，祖父终于到了新娘家。突然，另一群姑娘涌出来，用锅灰把新郎抹成大黑脸，最后还用大竹箩筐把他牢牢罩住，动弹不。

哈哈哈——姐妹们笑成一片。

“笑？你笑什么！有什么好笑的！”

乌永莯只是忍不住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，没想到被祖父察觉到。他赶忙把脸绷得像一块青铁，硬梆梆的，冷冰冰的。祖父随意翻看了一眼其它照片，不怒自威地说：“你认识你祖父老得可以随便欺骗了吗？”

祖父把照片留在茶几上，让福叔推他进书房。祖母顽皮地冲着祖父的背景吐了吐舌头，拿起茶几上的照片欣赏起来。她指着满山的云海感叹说：“几十年了，寨子的云海还是那么壮观。永莯，你身临其境，视觉冲击力更强吧！”

“每次看云海，我总是相信会柔雨踏云而来——柔雨没有来，只来了云雾。那云雾是好似柔雨的长裙，长得看不见她的纤纤玉足，长得拖在软软的草地上。她轻盈飘至，又轻盈飘走。我伸手想拉住她，却只有清风在指间流走。”

“永莯，都这么多年了，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！”

乌永莯看了一眼被残血点染的晚霞，轻声说：“我没事……”

祖母又看了骞马照、赛歌照、牧羊照、腊染照等后，很满意地点着头，不理解地埋怨：“从照片上看，你已经完成了任务，你祖父怎么会不满意？别理他，你的蜡像馆，祖母出钱帮你建！”

乌永莯心里清楚，在寸土寸金的都市，想租一大片场地来建柔雨的蜡像馆，没有祖父点头是不可能。祖父本来就反对建柔雨蜡像馆，他一开始就不喜欢写诗的柔雨。他心灰意冷地说：“不用了……”

“你一生的梦想都不要了？”祖母很惊讶地问。

一生的梦想，谁能放得下。他虽然在他的家里塑了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柔雨，或在厨房里戴着围裙烤蛋糕，或在书房伏案写诗，或半躺在沙发里看电视……但是，家里太小了，不可能装得下他对柔雨无尽的思念——每次想起柔雨，他就会为柔雨塑一座蜡像。他甚至计划要把柔雨的一生都塑造出来，从孩童时代到豆蔻年华，从相遇相知相恋到结婚生子，从锡婚瓷婚到金婚钻石婚，每一个重要环节都不能少。那么多柔雨，需要穷其一生，耗尽所有，才能塑造出来；那么多柔雨，不是一两百个平方能容得下。本来，钱对于祖父来说，并不是难事。祖父不支持他的主要原因是柔雨。

乌永莯并没有留下来陪家人吃晚饭，疲惫不堪地拖着孤单的身影走了。他辛苦了整整一年，到头来，白忙一场。

夕阳照射进来，在祖母的苍老脸上镀了一层怀旧的色彩。她还在照片欣赏，不禁感叹：“山还是那些山，云还是那些云，但人都不认识了——我们这一辈人，都差不多作古了，不认识也正常！不过——我怎么感觉在寨子里的人中，有一个人我好像熟悉，还有，这么好的事，老头子怎么会突然生气？永莯到底怎么欺骗他了？”

二

一年前，祖父让乌永莯回寨子，出钱帮家乡人把寨子建设一下，修路架桥，医院，都可以。祖父许诺，如果他完成了任务，就出钱给他建蜡像馆。

乌永莯欣然接受使命。他想，只要钱到位，什么都好办。他带着钱，信心百倍地回来，但等待他的却是无尽的凄凉。

他颠簸了好几个小时，才找到祖父所说寨子。虽然已是三月，但这里还是寒冬，随时都会突然下一场大雪。他只穿了一件薄薄外衣，冷得他瑟瑟发抖，赶忙钻进车子，开空调取暖。浓雾袭来，将他团团围住，不知身在何处。他不禁感叹，祖父祖母能从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走出去，成就一番霸业，真是了不起。

浓雾散去，他终于看到了完整的寨子。首先进入眼帘是一幢三层楼的水泥房，在寨子里鹤立鸡群，异常醒目。一根笔直挺拔的旗杆，光溜溜地伫立在宽阔的院子里。他想，那一定是一所学校。他驱车过去，始终没有听到朗朗的读书声，也没有听到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。他看了一下手表，确定今天是星期一，学校应该在上课啊！但他从锈迹斑斑的铁门缝里，始终没有看到一个孩子，也没有看到一位老师。

寨子确实很破旧。有些房子都没有房顶，只是断垣残壁；有些房子没有了门窗，像挖掉了眼睛，留下一个个可怕的黑窟窿；通往各家的小路，被枯草霸占；没有炊烟，没有鸡鸣狗吠。凄凉和恐怖像浓雾一样，席卷而来。

他找不到人打听祖父的老家究竟在哪里，仅凭祖父的描述，大概确定了一下乌家的老屋。祖父曾多次回报家乡，当地政府曾有意修缮过乌家的老屋。但几十年没有人住，铁锁锁住的只是无尽的凄凉。

他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。

祖父的寨子已经空无一人。

祖父的父老乡亲都去哪儿去了？

他驱车回到镇上，直接去找到镇长。镇长说：“乌先生，你是城里人，应该很清楚，国家实行二孩政策，但响应的人不多。这么多年的计划生育，使得寨子的人口总体上减少了。但这不是主要原因，主要原因是寨子在高寒山区，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能出门。气候不好，土地贫瘠，百姓无法脱贫。我们只好鼓励百姓外出打工。许多人打工尝到了甜头，把家都搬进城，不再回来。有些人打工积攒了一些钱，本想回老家翻修老房，恰好遇到国家脱贫攻坚与城镇化建设的时机，对于像寨子那样村庄，我们实行整体搬迁。”

寨子在祖父祖母心中是宝贝疙瘩，但在乌永莯看来，就是不毛之地。但是，他带着祖父的心愿回来，只有帮助祖父圆了心愿，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。他不顾现实地请求：“我这次奉祖父之命回来，是要重建寨子，请镇长支持！”

镇长为难地说：“现在寨子空无一人，重建寨子，已经没有多少意义。如果乌老想回报家乡，可以帮助建设城镇。”

乌永莯知道祖父是一个固执的人，只要是他下达的命令，是不会修改的。如果向他解释，他只会觉得你无能。你只要按他的指令去完成就行。

没有政府的支持，他只好直接去打修建公司洽谈。建筑公司很高兴地接了这单生意，但最后还是善意地提醒他说：“寨子已没有人了，还是确定要修缮吗？”

三

半年后，修建完成。乌家老屋古香古色，四合院落宽敞幽深，吊脚楼飞檐翘角，灵动轻盈。梁柱板壁全用桐油反复涂抹，风吹日晒，乌黑发亮。别家的吊脚楼也修缮一通，整个寨子焕发朝气。

验收那天，艳阳高照，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一缕缕白云，把蓝天点缀得无比干净神圣。辽阔的草地在脚下铺开，世上任何一个高尔夫球场都难以媲美。乌永莯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，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寨子了。

乌永莯正想告诉祖父，任务完成，祖父就打电话过来，询问寨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好不好，对于他的回报是不是满意。突然，乌永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——如果祖父知道他花了一大笔钱修缮的寨子，早就没有人居住了，肯定要用犀利的目光杀死他。没有人的寨子，再美也没有朝气活力。在请功之前，乌永莯必须解决人的问题。

乌永莯再次找到镇长，请他出面动员父老乡亲回寨子居住，许诺多年都给父老乡亲一笔生活补贴。但镇长为难地说：“抱歉，我们的城镇化建设初见成效，这个时候不能拖后腿。再说，寨子里的百姓大多分散在各个城市，无法召集回来——即使召集，他们也不会回来。”

山穷水尽了，乌永莯独自回到寨子。他一个人居住着整个寨子，寂寞就像黑夜一样吞噬了他。此时，他首先想到柔雨，如果有她陪在身边，寂寞就会随山间的云雾飘走。

他买来材料，专心做柔雨的蜡像。做好蜡像，他突然想给柔雨穿上苗家服装。穿上苗家服装的柔雨坐在美人靠上，专心绣着星星。夺目的色彩、繁复的装饰和耐人寻味的文化内涵，让柔雨散发出民族的独特韵味。他不禁赞叹，苗家服饰的艺术魅力，巧妙地运用织、绣、挑、染的传统工艺，挑中带绣，或染中带绣，或织绣结合，从而花团锦簇，流光溢彩。苗族的刺绣和蜡染图案，特别讲究“规整性”和“对称性”，给人以整齐、紧凑感。现在再回想祖母喜欢的蜡染，不禁又对祖母敬佩几分。

塑了一个柔雨，就想塑第二个，第三个，就想带着柔雨去山头看云海，去草地牧羊，去溪边担水。等他塑了好些柔雨后，才发现这样还是过不了祖父的关，于是，他开始塑父老乡亲们：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，大叔披着毡衣在坡地上放羊；地里有种地的男人，溪边有洗衣的妇女，院子里有小孩在打闹，老人在打盹。塑好父老乡亲，他接着塑吃草的羊，奔跑的马，拱土的猪，打鸣的公鸡，蜷缩着睡懒觉的猫，对着人摇尾巴的狗……有了男人女人，孩子老人，有了家禽生畜，整个寨子有了生机，活了起来。

四

趁着还没有被外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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